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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小插曲, 但同羌弥使团的商议过程却十分顺利。

温朝大人素来八面玲珑,在朝中也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,与林漱容一搭一唱之下, 几乎把持了整场谈判的节奏:明面上与阿图萨言笑晏晏,实则针锋相对, 暗布陷阱,想开窗先掀屋顶, 话里话外的弯弯绕绕把明昙听得一愣一愣的,深觉自己还是心慈手软, 没能做到人尽其用——

就应该给他派个鸿胪寺的要职, 多加加班,方能不让这一手外交良才被户部的铜臭埋没!

连她都在暗暗为温朝的话术而叹服, 性情直爽的草原王子又哪里是后者的对手?几回合下来, 即使阿图萨仍旧死咬着底线,但明显已经开始心动于对方“用药田换取玛瑙”的提议,脸上也显出了几分犹豫之色。

“沅州良药闻名天下,能供于羌弥王室, 臣等自然感激不尽。只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将无奈的眼神投向温朝,叹息道, “如果依温大人所言,互市之税需在百中取五, 那可是万万不能的……”

“羌弥乃是一介弹丸小国, 不比天承地大物博,实在无力担此税制。”明昭也看了看明昙,柔声接话道,“如若陛下愿意成全, 将税制降为百中取二……那么大单于便可承诺,将沙迦泉那条血石矿床添作今岁朝贡,再度恭贺陛下登基。”

沙迦泉血石矿床的名气很大,位于两国交界之处,出产的血玉髓品相甚佳,早年时几乎能与琨州美玉相媲美。虽说近年也因为频繁开采而质量下降,但若能将其收为己有,合理采养,倒还算得上是一桩划算的买卖。

于是,经过片刻思索后,一直负责担任吉祥物的明昙终于抬眉,冲林漱容使了个眼色,朝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
看在昭昭姐和大单于的面子上,还是别太心狠手辣,差不多得啦。

“……大单于既这般慷慨,那天承也自然应当投桃报李,讲求仁义。”

林漱容准确接收到明昙的意思,拂了拂袖,神情平和地说道:“如此,咱们不妨一锤定音——沅州三十亩药田尽供王室取用,沙迦泉的血石矿床则归陛下所有。再鉴于今年血石品相略逊以往,且需要天承自行遣人开采的缘故……边疆互市的税制,便定为百中取三,诸位以为如何?”

百中取三,不偏不倚,正好是羌弥能够接受的数字。

阿图萨转过头,和明昭对视一眼,先前被温朝坑得发青的脸色总算和缓了一些,终于起身行礼道:“多谢陛下隆恩。”

“免礼免礼。”

整场一句话也没说、却照样赚得盆满钵满的吉祥物弯眸而笑,伸手虚扶了他们一把,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长出翅膀,列好队伍,挨个飞入国库当中的情形……

哎呀,做梦都要笑醒!

商议完毕后,女帝陛下心情大好,连带着温朝也看顺眼了许多,遂不打算再计较对方撞破自己地下情的罪行,等阿图萨和明昭离开,便像赶苍蝇似的冲他挥了挥手,白眼一翻道:“快走快走,嘴巴封严点,近日少让朕看见你!”

她本以为温朝会立刻跑路,不过出乎意料的是,后者却并没有告退的意思,反而摆出了一副准备禀报正事的态度,对明昙微微一揖,恭谨道:“陛下恕罪。微臣还有一言,恳请您与林女官容禀。”

“……哦?”

明昙挑了挑眉,盯着温朝难得严肃的表情看了会儿,才终于挥挥手,屏退左右,缓声问道:“你要说什么?”

她问话时的语气十分平淡,上半身则往林漱容肩上一靠,伸手环住对方的脖颈,坦然且理直气壮地说:“如果你打算向都察院里的糟老头看齐,要给朕进那劳什子的谏……便还是趁早闭嘴,滚回户部去找钟大人核对新税制,少给朕来添堵。”

这话说得可是一点不客气,就连林漱容都觉得有些不妥——她心知事情已经暴露,而温朝也没有对此表现出剧烈的反对,于是倒没有介意明昙的亲密动作,只是微微叹了口气,略带责怪道:“温大人方才刚为陛下立了大功,赏赐还来不及呢,您怎能这样同他说话?”

“朕哪样啦?朕又没有凶他!”明昙气势一垮,扭脸转向林漱容,看起来非常愤愤不平,“再说了,刚才能谈下百中取三的税制,你也有功劳,干嘛只赏他一个?”

“陛下信赖于臣,臣甚感激,但是——”

“没有但是!朕非要赏你!说罢,这次是想要藏书阁的哪套孤本?还是你上次在尚乐局看中的那把古琴?”

“……那把七弦琴断纹精巧,余音悠远,似有唐琴之态,固然是品相上佳……”

“好!没一点问题!”明昙“啪”的一拍桌案,“今晚就让人送去林府!”

温朝维持着行礼的姿势:“……”

这间宫室建造时,为何会将地缝修得如此之小?让他这么个多余的人往哪里呆?

他心中简直无了个大语,眼睁睁看着二人调风弄月浓情蜜意,被晾在一旁半晌,方才寻得机会轻咳两声,试探着开口道:“微臣无心进谏……陛下与林女官琴瑟和鸣,微臣只觉二位甚是般配,替陛下开心还来不及,又怎会平白搅扰这份深切情谊呢?”

他的语气十分真挚,倒让明昙和林漱容都有些讶然,不禁双双侧目,看向温朝,一时竟猜不出对方意欲为何。

居然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?

古有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、汉哀帝断袖不惊董贤……男子与男子之间的那些事情,倒是偶有美谈,可女子和女子相恋呢?

磨镜、从行、自梳、契相知。归本溯源,这些可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词。

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

明昙松开搂在林漱容肩头的手臂,重新坐直,双手交叠于膝上,眸中像是藏有一汪冰寒彻骨的深潭,盯住温朝的眼神深不可测,语气也十足冷厉威严。

“温大人,考虑好了再答,可千万莫要在朕面前绕弯子啊。”

“……!”

只这一眼,温朝便觉得浑身的血液尽数冻结,双膝发软,不自觉向着二人的方向跪了下来。

——此等气势,哪怕与太上皇相较,也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!

温朝将心中的惊诧暗暗掩藏,面色仍旧恭敬。他不敢抬头与女帝对视,只能深深叩首,将前额贴在身前交叠的手背上,诚挚道:“微臣不敢!只是近日在朝,听闻礼部数名官员打算与都察院一同进言,联名上奏,请陛下迎娶凤君、广开后宫……微臣料想陛下不愿见此情形,故而斗胆自请,愿尽心竭力,为陛下和林女官分忧解难!”

“……”

联名上奏?

说得倒是好听,但剖开来看,却也不过是想打着“国祚安稳”的名义,往后宫里塞上一群世家官宦子弟,借此稳固地位、干涉朝纲罢了!

林漱容抿了抿唇,面色微微发白,显然最不想看到这种局面。

后宫与前朝紧密相连,她虽不介意自己没有名分,只求能与明昙一生相伴,但若是那些官员借此机会,往陛下身边安排一堆心怀叵测之人——

单是想想,她就觉得怒火上涌,藏在袖下的指尖也悄然握紧。

他们也配?!

而就在林漱容难得动一次真怒的同时,她身侧的明昙也眸色暗沉,几乎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,语气也变得更加阴冷了些。

“不知温爱卿究竟有何妙计,能够阻止此事,为朕分忧呢?”

“依微臣之鄙见,若单只想让礼部偃旗息鼓,倒是有许多种法子。”

温朝定了定心神,缓缓道:“可惜,正如蠹虫生于木梁,野草长于山野,捉其不尽、烧其不绝……但凡朝堂仍在,便总会有心术不正者觊觎凤君之位,想来陛下也不愿次次与其周旋,故而倒不如——从源头上下手,杜绝婚娶的可能性,好叫他们从此再也无话可说。”

“杜绝婚娶?”

明昙的双眼骤然一亮。

这个时代到底古板不堪,她又身为一国之君,受礼教的约束远比常人更甚,因而便从没指望能够排除万难,将卿卿堂而皇之地册封为正宫皇后。

被流言蜚语骂上几句还好,遗臭万年明昙也无所谓。但是一来,她从父皇手中接过玉玺,成为天承的帝王,就理应对社稷、对天下负责;二来则是……

林漱容这样惊才绝艳的姑娘,本就应当出现在滔滔青史的笔墨里、出现在无数文人的称颂中、出现在后世流传的课本上,成为无数女子钦羡的榜样。

而不是受此污名拖累,被“后宫不得干政”这种破规矩所束缚,乃至身后还会沾上“妖媚惑主”的口诛笔伐!

“……既如此,那么朕甘愿立誓,此生不娶不嫁,唯与卿卿一人相伴。”

明昙深深呼了口气,沉声道:“温大人,你有何计策,不妨速速说来——”

“陛下不可冲动!”

下一秒,腕上忽然被一只手给捉住,明昙讶然回头,正对上林漱容焦灼的目光。

她怔了怔,尚且来不及说话,便听到对方慌急的声音响起,飞快地道:“您若是立誓永不婚娶,那但凡日后……”林漱容更了更,指尖收紧,哑声道,“您万一、万一后悔与我在一道,那岂不是……”

“我不会后悔。”

明昙想都没想,便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,语气坚定又认真。

“你,林漱容。你就是我唯一的皇后。”

“——!”

这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,比任何缠绵悱恻的情话都要直击人心。

林漱容几乎是呆愣了数秒,指尖才微微发起颤来,眼眶中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水雾,怔然望着对方的面容,喃喃道:“陛下……”

“我说过,”明昙笑了笑,忽而凑上前去,克制地吻了吻林漱容的眉心,“我所在乎的,一直以来,都只有一个你呀。”

——这是多年前的秋猎上,在林漱容摔落马下、昏迷许久恢复神智后,明昙对她表白心意时所说的原话。

时隔许久,今复再听,这句话里的认真和坚定却还一如当初,令她不胜动容,只想用生生世世来回报这份独一无二的真心。

“……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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